熊猫睡睡

何等的亵渎

清平乐(1.2.3)

存档

1

“王爷,那人进城已有三日了。”

赶马车的小厮在客栈门外收了鞭子,去台前买完酒水就返了回来,恭敬地向内里的人报备,李艺彤伸了个懒腰,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,等等又追问了一句:“她今日还没出门?”

“刚问过客栈的兄弟,冯姑娘一直在屋内。”这里虽是金陵最大的客栈,却也没多少人会把区区一间商业铺子,和当今最受圣宠的王爷联系在一起。

“走吧。”盯着天字房的窗户看了一阵,李艺彤慢悠悠地开口,她唤的小厮刚坐稳身子又晃了晃,犹豫着问道:“王爷,是回府还是?”

“老地方吧。”像是要用尽力气,明明说起的是个欢快地方,李艺彤揉了揉脖子,累极地半躺在马车里的狐裘上,掰着手指头,仔细地又数了一遍到那时的日子。

算算赐婚的旨意到府已有月余,户部尚书的闺女,还未出阁,就白白便宜了自己这个挂名的女王爷,李艺彤苦笑一声,又忍不住捂住了胸口。

可是,好高兴啊,她能嫁给自己。

“王爷,到了。”足足喊了三遍也未见回应,小厮这才斗胆掀开了帘子,春日里的风还有些寒凉,吹得李艺彤惊醒过来,盯着被自己掉落在地的碧玉发呆。

那块玉上刻了个小小的芳字,样式也是独特,李艺彤慌忙地捡了起来,小心翼翼捧着放进袖子里,稍整理了衣襟才走出马车。

天色已经暗了下来,楼外楼的门前也是热闹了不少,李艺彤刚走过两块砖,身边就围上来了几个眼熟的姑娘。

“您可有些日子没来了王爷,姐妹们都想的紧呐。”说话的人李艺彤并不面生,却也没放在心上记住名字,胡乱应了几声,嘟囔着:“不过三日而已啊。”

作为楼里的大金主,李艺彤被簇拥着进来,正被胭脂粉黛的味道迷地晕头转向,胸口忽然一痛,下意识地搂住了撞进怀里的人。

那人围着面纱,比自己矮上不少,纤细的腰好像一用力就要折了般,露出来的大眼睛却生生地看着李艺彤,微微推着她的肩膀低下头。

“失礼了王爷,还望恕罪。”沉稳的声音倒不似她江南女子的身段,李艺彤自然不会与好看的姑娘计较,道了句无妨却反应了半天,诧异地盯着自己方才收回的手。

“只是见姑娘亲切得很,反倒是本王失礼了。”

“王爷可是对楼里的姑娘都这样说?”对方打趣了一句,平常人多是猜测这位姑娘故意跑了上来,这王爷讲来也是顺了她的心意,可是话开了头,这人却只笑了笑,向着王爷行了个躬身礼,转身又走向了另一桌。

李艺彤的好奇心确实被点了起来,站在原地看了半天,见那位姑娘停在了角落,好生劝着一个看上去已有九分醉的客人。

旁边还站着两个随从,多半是来寻欢作乐的富家子弟,李艺彤还念着那姑娘半遮掩的容貌,心想也不好直接抢来,不然那些弹劾她的奏折,估计天没亮就能送到御前。

这楼外楼在,姑娘还能跑了不成,李艺彤转过身刚踏上楼梯,挠了挠脸颊又退了回来。

呵,她可还没醉,居然一时没认出来那客人的衣着讲究。

“大哥。”抬头瞥了随从一眼,李艺彤俯下身,在陆婷耳边低低叫了一声。

“呦,这不是皇后家的小王爷么。”头蹭着胳膊挪出来一点,陆婷的声音全无半分尊敬的意思,她少时就被送到金陵做了质子,昔日南楚的陆小王爷,如今从她自己的嘴里念出来,凭空多的只有调侃的味道。

李艺彤也不恼,却又看不惯她买醉堕落的样子,拽着人刚起身,一直站在旁边的姑娘立刻扶住了另一边,让陆婷靠在自己身上。

“我来吧王爷。”别看她瘦瘦弱弱的,力气倒是不小,架着陆婷就往楼上走,李艺彤不放心地跟着,推开了屋门一只脚都踏了进去,盯着那姑娘的面容看了会,又退了回来。

“别坏了你家主子的好事。”推着陆婷的两个随从往外走,转身关门的时候还不忘冲着那位姑娘眨眨眼,旁人见了也只笑骂一句风流,隐约还有人问起屋里那位不是女娃吗,又有人回道那可也是王爷啊。

这些话李艺彤听得多了,早在赐婚的时候金陵就少不了闲言闲语,可是她不说话,户部尚书也不说话,皇帝的旨意盖了红印,岂容百姓几句嚷嚷就更改的道理。

冯薪朵再次弯下腰,算是恭送了这一位王爷出门,眼里的感激退去,看向陆婷时,本来空落落的目光里满满都是心疼。

躺在床上的陆婷微眯着眼,见屋里没了别人,也就坐起身靠在一边,冯薪朵连忙给她倒了水过来,陆婷拿在手里也不道谢,看也不看地问:“冯薪朵,你跑来金陵干嘛。”

“大哥你认出我来了啊。”干脆摘了面纱,冯薪朵伏在陆婷的腿上,支着下巴摇头晃脑地轻笑,陆婷按着她的脑门低声呵斥:“别晃,我晕。”

“大哥的酒量才没有这么差呢。”冯薪朵听话地停了动作,知道陆婷最多只有七分醉,可不是,明明昏昏沉沉地垂着脑袋,听完话还能灵活地翻个白眼。

“本来就打算尝尝这楼外楼的桂花酿,你非要坐过来,冯薪朵,你又不能喝酒,凑什么热闹,你知不知道…”习惯性地就嘱咐一连串,陆婷恍惚了片刻,才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。

又不是还在小时候,她们相遇的那个无忧无虑的地方。

冯薪朵假装并没发现陆婷是在数落自己,高兴地直起了身子:“大哥你还记得我不能喝酒啊,朵朵好高兴,咳咳咳。”

“你!”陆婷见她无端地激动,甚至都咳嗽了起来,赶紧起身让开了位置,冯薪朵躺在床上艰难地曲起身子窝着,陆婷左右看了看,晃着身子跑过去把窗户合了起来。

外面的凉风猛地灌进来,触到因醉酒而烫红的脸颊,陆婷才知道金陵的春夜有多冷,冯薪朵穿的是楼里姑娘的衣服,且不说暴露在外面碍眼的小腹,上身的衣袖也全是一层薄纱。

陆婷没来由地生气,哼了一声就往外走,迷糊中冯薪朵感觉那人盯自己看了许久,挣扎着坐起来,拽着陆婷的袍子不放手:“你别出去,外面那两个不是你的人。”

“我知道是皇帝派来监视我的。”覆上冯薪朵冰凉的手,陆婷屈膝半跪下,帮她暖好了再耐心解释:“多要床被褥总不是件违逆的事吧。”

“不要出去了,好不好大哥。”摩挲着陆婷的掌心,冯薪朵困倦中的撒娇语气,也是料准了身边的人肯定执拗不过她。

等了半天,陆婷才回了一个好字,身上忽然多了些重量,紧握的右手被小心松开放好,陆婷给她盖好了被子,静静坐在床边揉着太阳穴。

冯薪朵蒙哄她转移话题的能力还是和以前一样,知道她身体不好时常会累极而犯困,陆婷也不会就此刨根问底,既然人都到了金陵,以后自然还有见面的机会。

自己在做什么啊。

陆婷飞快地收回不自觉伸出去的右手,指尖还残留着冯薪朵脸上的胭脂香味,她搓了搓那些红色的小粉末,强忍着心里涌上来的不甘转过头。

“对不起,恐怕我是不能完成那时候的约定了。”

明白冯薪朵的提醒是什么用意,陆婷等她睡得熟了,才翻过去在床里侧将就躺了一晚,大清早的正寻思着怎么跟随从交待,外面倒是先热闹了起来。

李艺彤风风火火地冲下楼,隐约听见她训斥了随行的小厮,没事的姑娘们都出来跟这位王爷打着招呼,楼外楼的唐老板倚在雕花的红木围栏上,婀娜多姿地甩着小手帕偷笑。

户部尚书家的礼单昨日就送到了王府,只是她出了一天的门,府里的管家不敢怠慢那位大人,这才使唤了人来老地方知会了自家主子。

马车被赶地飞快,匆忙地路过尚书府又拐了道,这一身的脂粉气息浓重,虽然那个人不见得会因此生气,但李艺彤总是过不去自己这关。

戏要演足,又不愿让人误会她真的风流。

只是她这位未来的王妃,也不一定就真的在乎吧。

李艺彤攥紧了那块玉佩,手指按着那个字来回摸着,凸起的痕迹硌得她连着心的生疼,迟疑了半天,又妥帖地把东西挪到了新换好的袖袍里。

黄尚书亲自来迎了王爷进门,规矩地行了礼看了茶,只说小女一大早就出了府,想必是错过了,让她吃着点心等人回来。

李艺彤自知理亏也不好出声,让管家回了聘礼的单子,足足坐着等过了一个时辰。

“小姐回来了,可让王爷久等。”

本来侍候她的府内丫鬟叫唤了一句,可算是赶走了李艺彤的瞌睡,慌慌张张地站起身,揉了揉惺忪的双眼,视线却随着门外走进来的人一寸也不愿离开。

黄婷婷简单地向她行了礼,取下披风递给丫鬟,随口问道:“你不是宿在楼外楼吗?怎么今日还特意赶过来?”

李艺彤微张着嘴,傻愣愣地回道:“这不是,怕耽误了回礼,让尚书大人见笑。”

“让管家送了就好,你还特意跑过来,怎么也不怕姑娘们笑你还未娶妻,就落了个怕老婆的口实。”坐在李艺彤原来的位置上,黄婷婷端着茶抿了一口,提了两遍昨晚的事,似乎还真的因此记了一笔。

“那个婷婷,你,你怎么知道我昨晚在楼外楼?”说起来她也没必要心虚,作为王爷就算真的成了亲,想去那里难道还需要府中内人同意不可。

黄婷婷举着杯盖的手顿了顿,不经意地瞥了眼局促不安的李艺彤,口气平淡地回答:“你管我怎么知道的。”

“哦。”李艺彤点点头,还真的听话到没有追问,黄婷婷心想着她难得安静,夸奖的话还没等这口茶咽下去再说,李艺彤又絮叨着一条条讲起来婚礼的细节。

茶杯被掷在桌上时发出声响,李艺彤总算停下来歇息,黄婷婷抓住了空当赶紧插话:“你不用说了,这些府上早有人教过我。”

“哦。”堂堂的王爷缩了下脖子,乖乖地闭嘴站在一旁,讲了好一会话的功夫竟也没想着坐下。

黄婷婷站起身,把原本桌上的那盏茶递到她手里,嘴角微微扬着,歪过头努力克制着笑意:“王爷,你是不是紧张?”

“本王哪里紧张!”嗷嗷地大叫了一声,动作幅度夸张地接过茶,却连撇去茶叶的手都是颤抖的,黄婷婷倒没打算戳穿她,刻意离远了些,让李艺彤喝完了茶,像是了结了什么差事,才义正言辞地跟她道别。

远远瞧她挺直了脊背像木头人一样的身影,黄婷婷终于忍不住笑出声,心想着许久不见,这人倒是越发可爱了,居然整整一个月没来见她,也是沉得住气。

大概只有天知道李艺彤好不容易得了个礼单的借口,还要端着王爷的架子,思前想后了半天,才决定亲自跑过来见她这么一面。

可惜,等了一个时辰,见了不到一刻,话也说不清楚,脸也抬不起来。

黄婷婷摇摇头,本来今早见过那个人后的忧虑,都随着李艺彤藏在王爷皮囊下的各样小表情消散,望着庭院里初春正要抽芽的海棠树,柔柔地叹了口气。

“着急什么呢,等成亲了,就是你的人了啊。”

2

要说三月春金陵最热闹的事情,莫过于皇后家的辰王爷娶亲了,一般的王爷娶妃纳妾早就稀松平常,只是这辰王人尽皆知的女儿身,反而给说书人平添了一些话题。

李艺彤之前是有过公主封号的,皇帝如今最小的儿子不过排行老五,四公主早夭,这唯一的女儿本就受尽了宠爱。

可惜世事难料,她一母同胞的亲哥哥,曾经的长兄太子李屹辰,在平定南楚犯境之乱时不幸战死,皇后丧子之痛难平,无奈之下,才用了这位皇长子的名字,给他的亲妹妹封了王爷的名号。

这娶的户部尚书家的闺女说来也是熟人,本来许了给太子做正妃,礼部还忙着去挑日子定婚期,太子殿下便在朝堂上慷慨激昂,说男儿应以国为先,领了帅印就去了南边,回来时正赶上金陵初雪,不及尸身上素布皓白的万分之一。

太子薨逝国丧三年,等到了他的亲妹妹二十岁成人,等到了黄家女儿二十三还待字闺中。

虽没人提及那年的赐婚,但黄婷婷还担着皇亲的名声,金陵城内哪里有富家子弟觊觎,可说起这黄婷婷最后能进李艺彤的府门,多少还是要感谢陆婷的。

南楚民风开放,陆婷昔日风姿也是不输男儿,这几年做质子消磨了戾气,却也是南楚赫赫有名的王爷身份。

太子战死,时间一晃陆婷也已经二十有三了,南楚的和亲书送到北齐的朝廷时,皇帝险些砸了整个中书令,有郡主封号的女孩都还年幼,这和亲书说得好听,就差指名道姓地要李艺彤了。

质子娶亲肯定要回南楚,放虎归山的事皇帝可不会答应,僵持不下之际,皇后在旁边悠悠地质问了一句,陆小王爷娶得,我朝王爷娶不得?

中书令虽然各执一词却也只吵了两个早上,第三天上朝,皇帝让李艺彤和黄尚书站在一起,各问了一遍你可愿意,二人只跪地谢恩,并无异议。

皇榜很快就贴满了金陵城,百姓们整日聊得高兴,倒也没人问一问,这黄家女儿可曾有什么意见。

黄尚书提着圣旨回来的时候,黄婷婷正在书房练字,瞥了一眼外面的红色绸缎,只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,是谁。

辰王。

黄婷婷手中的笔在纸上顿住,氤氲开一片黑色的墨迹,隐隐约约的,还能看见宣纸模糊后的李艺彤三个字。

穿着宫里精心备置的喜服,路过院内那棵海棠树的时候,黄婷婷拨开面前金冠上的珠帘,停下来看了一会,恍惚记起了年少时两个小女孩的争辩。

“这棵是樱花树,我特意让父亲栽在这的!”

“婷…婷婷,它明明是海棠啊。”

李艺彤天真的模样一直没变,她骑在马上傻笑着,甚至亲自扶了黄婷婷进王府门,压抑了半天,才趁着周围喧闹的功夫念叨了句。

“我好幸福。”

黄婷婷低低回道:“我也是。”

不过被身边凑上来的人声压住,并没让她听见。

“唉?王爷不是姓李吗?”

冯薪朵细致地剥着花生壳,一边的脸颊微微鼓起,瞪着双眼好奇地打量着婚礼的主角,旁边举着点心盘子的陆婷却是满脸敢问就揍人的表情。

“这位是?”谨慎地收起了惊讶,李艺彤眨了眨眼睛,莫名地问着眼前三个似乎是互相认识的人。

围观的人群立刻热闹地议论起来,不过几天的时间,冯薪朵的名字就传遍了金陵,药王谷的亲传弟子,经世的才能绝世的容貌,还有一副济世的慈悲心肠。

谈论的焦点无非是谁能娶到这位冯姑娘,虽说一传十十传百,金陵把冯薪朵再标榜得天花乱坠,最后却也只把她当作了未来夫君的附属品。

“师姐,你何时入的金陵?”黄婷婷镇定地装着糊涂,从李艺彤的角度看过去,也只认为她是见了故人,有几分高兴也有几分诧异。

黄婷婷在外游学了几年李艺彤是知道的,她也时常央求对方讲讲曾住过的山谷风景,只是没想到,与之师承一门的,竟然是自己盯了数日的冯薪朵。

而且照那日的情形来看,陆婷也和这个人交情匪浅。

真是不简单啊冯姑娘。

“既然是朋友,不如进府再叙?”总不能一直站在这给外人看了笑话,李艺彤出声打断二人古怪的对视,刚踏进府门又回头看了眼不耐烦的陆婷。

若是想要引人注目她自己来就行了,为什么还要特意拉上陆婷。

而且看她没打算隐瞒的交流,陆小王爷除了与她相识,恐怕还不知道被安排了这么一出。

送新王妃进了卧房,王爷自然要出门迎客,虽然暂时没猜到冯薪朵的意图,但她要玩的心思已经摆明,自己何不再玩得大一些。

李艺彤和管家耳语了几句,很快就有下人来整理桌子,她拉着陆婷坐到了自己身边,亲自给她倒了一杯酒。

“大哥,今日我成婚,一会你可得帮我挡着些酒。”

陆婷当她是念及二人多年的情谊,痛快地喝了,等李艺彤转身和旁的权贵客套,剩了自己一个,也不好从主桌上撤下来,只得安安静静地坐着,视线不停地往远处的冯薪朵那飘。

照理说她并不是需要攀附的人,可偏偏金陵都知道王爷与她关系甚好,坐在这里也是无可非议。

那冯薪朵用什么身份,才可以坐在这一桌呢。

陆婷捏着酒杯的手指发青,这会酒席不算正式开始,冯薪朵还能推诿着以茶代酒,等那些年纪大的官员走了,年轻人之间一玩闹,难保不会真动了狠手灌她。

“辰王殿下。”

蒙着头自己喝满了三杯,陆婷终于沉不住气,起身向着李艺彤抱拳请示:“可否让冯姑娘也坐过来,她身有旧疾不能饮酒,我怕一会那些世家子弟。”

话没讲彻底,李艺彤也明白她的担忧,站了半天就等着这句话,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,又高声唤来小厮多添了凳子和碗筷。

大概是外间的客人又来了不少,这回添置的动作很不利索,那边刑部尚书家的赵公子正不依不饶地给冯薪朵斟酒,陆婷果然按捺不住,起身就去把人拉了过来。

赵粤远远瞧着,看了眼手中的酒杯,冲着李艺彤做了个请的动作,一饮而尽。

底下嚷嚷了几句也就作罢,想要认识冯薪朵的人不会就此罢休,依旧是不停地过来敬酒,陆婷一一挡了,挡不了的干脆自己喝了,硬是没让冯薪朵再碰一下杯子。

李艺彤故意把人晾在那许久,见陆婷确实酒量不错,想必那天在楼外楼,也是替冯薪朵喝得多,自己反倒没顾得上品出桂花酿的香味。

“好了好了,你们这些浑人,到底谁成亲,怎么看见漂亮姑娘就挪不动腿。”替陆婷喝了一杯,李艺彤这主人都开口了,后面想要过来的自然要给王爷面子。

“王爷可别乱说,这冯姑娘是花容月貌,见着与您还有几分相似,可您就是一块焦炭,我等不愿与您喝,何况王妃还等着,我等也不敢啊。”

“好你个赵粤,楼外楼去的多了,还跟我油嘴滑舌起来。”

“我那是去查案,去查案。”

李艺彤与赵粤争辩了几句,也没惹来太多的注意,上去拍了拍赵粤的肩膀就把酒杯塞给她:“好兄弟,这就交给你了。”

“放心吧。”赵粤眯了眯眼示意她放心,不过因为幅度太小,反而惹得李艺彤笑她是不是醉了,赵粤回敬她别走错了王妃房间,看着人走远,不客气地坐在了王爷原来的位置上。

李艺彤一路还算着自己喝了多少,进门的时候当真跌跌撞撞了几步,屋里的喜娘递过来合衾酒跟着打趣道:“王爷,酒不醉人人自醉啊。”

李艺彤呆呆地点头,和黄婷婷一起喝了,搓着手有些局促地等丫鬟们出去,门关上时的磕碰声都激得她一哆嗦,挠了挠脸才不好意思地凑过来。

“婷婷,你饿不饿?”

“还好,王爷你呢?”

两个人各问了一句,也是没话说了,饶是平时李艺彤见她有说不完的奇闻趣事,这会也憋在喉咙里,生怕自己一出声,下一句就是婷婷你可真好看。

虽然是心里话,但真的讲出来又显得太过轻薄了。

事后李艺彤想,要是那天只老老实实地夸奖她,由着自己的性子不问那句,也许真会相安无事地和黄婷婷过一辈子。

可是又不愿意隐瞒她,也不愿意让她坐在这里的原因,仅是一个误会而已。

“婷婷。”李艺彤深吸了一口气:“你嫁给我,是为了还小时候我照顾你那次的情吗?”

其实问完的瞬间她就后悔了,黄婷婷仰起头认真地看着她,微张着嘴正要回答,又皱起眉缓缓垂下了脑袋。

李艺彤知道黄婷婷不想骗她,可是这样的犹豫,何尝不是另一种回答呢。

“找到你的人不是我,救你的人也不是我。”

小时候几个年纪相近的孩子玩闹,胆子大的跑到废弃的宫院,日子一久井边的砌石早就塌了,黄婷婷一时失足掉了下去,吓得孩子们四散跑开,却没一个人记得回那里的路。

等夜里醒过来,大臣家的孩子早就被接了走,黄婷婷身边只剩下李艺彤,支着脑袋趴在床边,强忍住瞌睡陪她,仔细想来,这个胖乎乎还有些黑的小姑娘,就是在睁眼看到的那刻,不小心被自己记在了心里吧。

明明还要小上三岁,明明可以让宫女守着,这个本就有嗜睡毛病的公主,却不顾夜深和皇后劝阻执意要留在这,黄婷婷起身的时候牵动了棉被,李艺彤被惊地醒过来,露出一副高兴得找回了什么宝物的笑容。

那是黄婷婷在四面冷冰冰的宫墙内,唯一感受过的温暖。

“若不是你,怎么会有这个玉佩?”

她估摸是摔下枯井时掉在了井底,因不是什么稀罕玩意,所以当时就简单提及了一句,并没有大张旗鼓地让人帮忙去找。

李艺彤一直都随身带着的,只是今天穿的是宫里送来的喜服,袖袍里侧不缝制口袋,她就把那东西收在了木匣里,没想到这藏东西的习惯,也没能瞒住黄婷婷。

“找到你的是太子哥哥,你当时早就累昏过去,是太子哥哥把你从井里抱出来的。”简单的叙述,惟独刻意忽略去讲自己后来的陪伴,又接着补充:“玉佩也是他找的,出征前求了父皇赐婚,托我暂为保管而已。”

“你这个傻子。”

黄婷婷听她讲完了故事,揪着喜袍的手一点点松开,掌心的汗渍渗进衣服的纹路里,刺眼的鲜红像是诉说暗暗期待今天的她有多么可笑。

如果太子并没有战死南楚,如果这会她不是坐在王府,而是东宫的喜床上,又该用怎样的借口来说服自己的心,去辩驳究竟是喜欢哪一个人。

“王爷。”屋内安静了半刻,黄婷婷忽然开口,清冷的语调还带着往日熟悉的柔和:“你可知道,娶了我的后果,不仅仅是能逃避南楚的和亲。”

李艺彤沉沉地嗯了一声,自己是做了几年的闲散皇室,可重重身份放在这里,太子的嫡亲妹妹,封了王爷的公主,户部尚书的亲家。

再怎么躲,也会招来他人的忌惮。

“是我连累了你。”

两个人同时讲话,诡异的默契下竟是一字不差,李艺彤冲动地跨了一步过去,又唯唯诺诺地退了回来。

“我今天先睡书房,你要退婚的话,我有的是办法处理,不必担心。”

毕竟已经有了个受宠骄纵的名声,她的婷婷这般美好,理应能寻得更合适的人家。

连黄婷婷都发现了,李艺彤摆在她面前的事实和感情,已经让自己卑微到连本王这个称呼也忘得干净。

既然她敢说这句话,想来也是做好了准备面对以后的事。

看那个委屈的神情,不会已经在心里琢磨着把自己许配给哪家大户了吧。

李艺彤。

你怎么不想想,除了你,怎么还会有更合适的人呢。

3

也许在外人看来这门亲事确实不过逢场作戏,双方依着圣旨行事,各有各的苦衷,虽然王爷是楼外楼的常客,却也没人真的把王妃的身份当回事。

其实从旁的角度言说,黄婷婷若是不愿嫁,完全可以拿出为太子守身的借口,或者再许一门人家,金陵盼着她过门的男子多得是,皇帝难道还真能让户部尚书的女儿独身一辈子吗。

对于李艺彤就更容易解决了,除了黄婷婷,她想娶谁,想嫁谁,完全由着她自己选择,只要不和南楚搭上关系,大概对于她自己来说,也没什么区别。

难就难在,她们从小一起长大,比起以国事为重的太子,李艺彤守着黄婷婷吵吵闹闹的日子可要长的多。

李艺彤也曾问过自己,倘若太子哥哥还在人世,她就真的能管住自己的心,不对黄婷婷产生一丝一毫的歪邪心思么?

自第一次见面开始,这样日积月累的感情,不过是克制在身份的拘礼中,一边仗着哥哥的关系亲近她,一边告诫自己不作非分之想。

朝堂之上每一步行事都要被诸多猜测,李艺彤在听到皇后的提示后还暗自琢磨过,到底谁才是最合适的人选,自家母后又是什么意图。

没料到皇帝连考虑都没有,直接点了黄尚书的名字。

李艺彤觉得那几天应该是自己装傻的巅峰了,恰到好处的回了几句,剩下的都交给中书令头疼,虽说也只忍了一天,就拜托了里面的林大人帮自己说话。

林思意满足地闻着李艺彤带来的好酒,貌似无意地问道:“黄尚书那边呢,老家伙就这一个女儿,舍得嫁给你这风流公主?”

李艺彤也以为尚书大人会傲骨一番,但细想下来,总不能真的随意找个亲家,若有安排的话国丧期间也早就定下来了,黄府一时确实没有别的选择。

当然王爷怎么也想不到,黄婷婷这三年在坚持什么,旁敲侧击地问过,她的脑筋弄权玩术都不输那些老狐狸,偏偏遇上了这位,每次都被巧妙地糊弄过去。

婷婷本来就比我聪明啊。

李艺彤安慰自己倒是快,还顺势把黄婷婷在心里又夸了几百遍。

金陵第一才女不是乱讲的。

比如当下李艺彤话讲得漂亮,可是真让她出去她又不甘愿,磨磨蹭蹭地挪到门口,盼着黄婷婷能开口叫她留下。

黄婷婷怎么会看不明白,她只说了句等等,李艺彤那印着红烛光笑嘻嘻的侧脸都能开出一朵花来。

“留下来吧,外面听房的还没走,有什么话明日再说。”

有皇帝派来的,也有皇后派来的,虽不至于真的躲在窗外偷听,也是紧紧盯着这间屋子。

李艺彤自然知道她在说什么,别说留下,就是真让她从府门出去,她也会二话不说可能只问一句可不可以加件衣服外面挺冷。

在屋里踱步犹豫了一会,方才饮酒的乏意上来,她揉了揉眼睛,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就坐了下来。

黄婷婷自己摘了金冠就开始脱外衣,李艺彤吓得捂住了眼睛,险些把茶水洒出去,眼神胡乱飘忽了半天,只好侧着身体挡住她忍不住脸红的局促。

“王爷。”要是不先开口,黄婷婷敢说李艺彤真能在椅子上坐一整晚,往床里头挪了挪,抱着被子脑袋搁在膝盖上,好像是一副邀请的模样说:“你过来,我又不会吃了你。”

“你肚子饿了?”李艺彤想也没想地反问,屋子里倒是还有些干果瓜子,左右看了看人已经走到了门口:“我叫厨房再给你做点吃的?”

“王爷,你以前来府上的时候也曾同床而眠,如今又有什么别扭的。”

说的还挺有道理,虽然多了个成亲的身份,但二人同是女子,府上的喜娘并没有教导过这合衾酒之后的步骤,既然黄婷婷不介意,李艺彤也愿意一切照旧的来。

不比新娘的衣服,李艺彤的喜服是按了皇亲的规格,她何时自己脱过这么繁冗的外衣,折腾了半天,连身后的第二层系带也没摸到。

正和胸口那个死结奋斗的时候,黄婷婷按住了她乱动的手,指尖冰凉凉的,连微不可闻的叹气都带着幽雅的兰花香,莫名地就让李艺彤异常的安心。

“这里不用动,你转过身。”眼前的人听话地任她摆弄,李艺彤看着她轻巧地撤下了三件外衣,对宫里的绣娘敬佩之际还不忘夸王妃厉害。

黄婷婷瞪了她一眼,绕过傻站在原地的人去吹灭蜡烛,黑漆漆的屋子倒是很好地藏住了她片刻的脸红。

“因为喜娘教过我,如何脱你的这件衣服。”

特意强调了一个你字,黄婷婷不好意思地拿被子盖住脸,李艺彤这回倒是没害羞,边想着自己肯定是学不会的,边爬到床上,小心地留出了空当才挨着躺好。

李艺彤入睡地快,黄婷婷还打算和她说说明早的对应,听见她呼吸平稳了,只得抬手给她扶了扶被角,手缩回来的时候碰到了肩膀,黄婷婷顿了顿,索性侧躺过来,手背隐约贴着身边人的衣服。

问不问又能怎样,李艺彤想好的那些后路她都不想选,可也说不出来如今她想要的是什么,刚知道真相的时候心里是有些乱,直到这会静静地躺在她旁边,黄婷婷又不乱了。

只想谢谢她的真诚相待,只想,顺其自然。

就这么昏昏沉沉地躺到了早上,连一向贪睡的李艺彤都醒了,摇着她的胳膊叫唤,黄婷婷勉强睁开眼睛,忽然记起昨晚在李艺彤身上闻到的一阵香味,这才强迫着自己直起身。

“婷婷,你是不是染了风寒?看着不太对劲?我去叫大夫,啊不对,叫御医!”李艺彤摸了摸她的额头,也想不通黄婷婷怎么就生病了,整个人看上去都柔弱了不少。

她当然不是区区风寒那么简单,好歹也是药王谷的弟子,生病和中毒的区别她还是能分辨,只是这毒下得太过小心翼翼,生怕她察觉到,所以才用了两味药混合的手段。

“不要劳烦御医了。”咬着下唇保持清醒,黄婷婷也顾不上猜测那人的心思,且不说宫里能不能给她解毒,事情闹大了,对于王府和下毒的人来说都不好收场。

也是料定了黄婷婷不会选择后者。

“把我师姐请来吧,冯薪朵,你知道她在哪个医馆的。”

李艺彤还分不出神来起疑,连连答应着,让下人去备马车,冯薪朵在金陵也算是小有名气的女大夫了,还有师姐妹的关系在,入府也是堂堂正正。

黄婷婷盯着冯薪朵把脉的样子,故作无知地问:“怎么样师姐。”

这咬牙切齿的声音,应该是反应过来了自己是罪魁祸首了吧,冯薪朵背着身偷偷笑了笑,就喜欢看黄婷婷拿她没办法又不得不帮她的样子。

“呜呜呜阿黄,想当年在药王谷,你叫人家朵朵,如今你做了王妃,竟叫人家师姐。”不仅是下毒,耍赖的功夫也是更胜当年,冯薪朵转身写着方子,假惺惺地用袖子擦眼泪。

黄婷婷当然不可能不让她来,这第一味毒应该是在王府门口冯薪朵亲自下的,第二味是什么时候她暂时还没猜到,单就一种香而言确实不会怎么样。

闻到了第一种的人是多,但能闻到李艺彤亵衣上的香,可就只有她们两个人,想来李艺彤之所以没事,大概是外面闹着喝酒的时候,冯薪朵已经不知不觉给她解了。

能碰到王爷日常衣服的人,会调制这般复杂香粉的人。

冯薪朵倒是好本事,竟然把楼外楼的唐安琪大老板也拖下了水。

至于唐安琪是出于何种目的帮忙,黄婷婷总会有机会去问一问的,她既然已经猜到了前因后果,这两个人和她关系都不一般,自然不可能放着御医来发现问题。

“朵朵。”压低了声音说话,黄婷婷瞥了眼在吩咐下人的李艺彤:“你到底想干什么。”

“我想留下。”冯薪朵也不瞒她,拍了拍黄婷婷的手安慰道:“放心吧,师姐不会伤害你的。”

没再多说,李艺彤已经走了回来,着急地问究竟是什么病情,那方子上的药没什么特别的,稍微冷静下来之后难免有点奇怪。

“王妃确实没什么大碍,只是身体底子不好,容我多留些时日为她调理,王爷可不必担心。”冯薪朵说的都是真话,黄婷婷体弱也不是秘密,李艺彤一颗心也只在意她会不会有什么事,当下便果断答应了话里的要求。

“为冯姑娘收拾一间屋子去,离王妃的近些。”

“等等。”黄婷婷出声制止,当着李艺彤的面也不好质问下去,冯薪朵眯起眼睛歪着头笑,一副拜托她什么事情的样子,又让人说不出拒绝的话来。

认出了黄婷婷有所考虑的神情,李艺彤走上前一步问道:“婷婷也对医术略有研究,怎么竟不知道自己是旧疾还是新病?”

“医者不自医。”缓缓吐出五个字,黄婷婷低下头,算是默认了冯薪朵的话。

“咳咳咳对!”虽然不认为黄婷婷真的会拆穿自己,但她不问原因的配合还是让冯薪朵感动,一时激动之下又咳嗽了两声,只好拽着披风裹紧了自己。

“冯姑娘不是本王不信你。”李艺彤上下打量着她,话里的暗示很明显,你的身体都是这样,真的有本事治好我家的人么。

“医者不自医嘛。”冯薪朵笑着回应,用了黄婷婷的原话,李艺彤也不好再纠缠,正要出去招呼下人动作利索点,冯薪朵又开了口:“朵朵的病是以前中了要命的毒所致,和王妃不一样啦。”

“那是本王失礼了,望冯姑娘不要生气。”抱着拳微微躬身,算是李艺彤给她道了歉,黄婷婷都没有再说什么,别人的过去查不查是她的事,再追问确实并不礼貌。

“王爷折煞朵朵了,那服药只是引子,过一阵我再开新药方给您。”对着李艺彤还是要毕恭毕敬,她刚入金陵时并没暴露身份,却在进客栈的同时就被人盯住了,整整三日也不打招呼报个名号,只远远跟着,反而更像是保护一样。

这位王爷看上去吊儿郎当,她得知自己行踪的方法还不得而知,冯薪朵心里是有九分防备的,至于这剩下的一分,因为觉得二人身上有不少相似之处,就留了一分的亲切。

转念想想,她可是太子的亲妹妹,南楚之所以国力衰败,陆婷之所以要做质子,若没有她哥哥的骁勇善战,恐怕一切都不会发生。

只是她哥哥也丢了性命,冯薪朵不能简单说谁对谁错,立场不同,就没办法扯上感情相关的判断,对方既然决定让她住在府里,肯定也不止这点本事应付。

就当利用了黄婷婷的自己,是卑劣的那一个吧。

有了必须达成的目标,甚至已经没有多少时间留给她去达成,冯薪朵只能优先考虑她的计划,成功与否带来的后果,她和李艺彤应该都有心理准备去承受。

有些愧疚地看了一眼黄婷婷,并不想让自家师妹牵扯进来的,但是出于对她的了解,冯薪朵不用问也知道,如果不是黄婷婷执意,哪会有这么个安稳的婚礼。

不过仔细看来,黄婷婷对李艺彤的态度也是奇怪,虽然只是短暂的几次交流,两个人之间的生疏也没有刻意回避,冯薪朵心疼地捏了捏黄婷婷的掌心,只见她沉默着目送李艺彤出门,才转过头来认真看着冯薪朵。

一点点推开了她的手,黄婷婷虚弱的声音却坚定的可怕。

“师姐,无论你要做什么,不要企图伤害她。”


评论

热度(179)

  1.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